家庭出身教师填什么（深切怀念我的父亲）

再过几天，父亲离开我们就整整4年了。4年来，一直想写一篇怀念父亲的文章，但没有办法写下去，因为一拿起笔，眼泪就会流出来。

父亲是一位普通的教师，但确实也是一位十分优秀的教师，从1951年开始，在教师岗位上工作了一辈子，他常说的一句话是“做教师要凭良心工作”。由于出身问题，父亲从1957年反右运动开始，就一直饱受迫害，直到文革结束，才过上正常的生活。文革后，还由于工作出色被动员吸收加入党组织，多次被评为优秀党员。父亲是一位很有智慧的人，喜欢读书，写得一手好字和文章，具有刚毅的性格，从不愿意向苦难屈服。他同时也是一位具有积极生活态度的人，即使在那段艰难岁月里，仍对生活怀有一份乐观、坦然和期待，并坚信“党将来会知道这一切”。

父亲是一个积极乐观的人，性格深处有骄傲的成分，把他的苦难摊开来让人阅读不符合他的性格。这里，仅撷取几个我看到和经历的记忆画面，作为对父亲的纪念。

2014年父亲在外滩

1969年，正值文革，父亲主动要求调到一个十分偏僻的乡村学校教书，担任学校的临时负责人。这个学校条件很差，教室里连一张像样的课桌也没有。到了这个学校，父亲并没有因为艰苦的环境而消极人生，第一件事是整理校园、带领师生植树，将学校的前后院全部种上泡桐树，过了几年，整个学校就变得郁郁葱葱，面貌为之改变。同时，为了改善学校的办学条件，他带领师生勤工俭学，在学校的学农土地上种麻，收割后带领师生搓麻绳，到很远的地方去卖麻绳，赚了不少钱，用这些钱修缮教室、购买课桌椅、修建水泥乒乓球台、救济困难学生等。这样的做法在当时是很需要胆量的，但父亲坚信自己是为办好学校，并没有太多考虑自己的处境。同时，积极想办法提升教学质量，说服当地领导，让一批上海下放来的知青进入学校担任教师，教学管理井井有条，为一批青少年学生在文革中创造了学习的条件。父亲在这个学校一直工作到文革结束，离开时，整个学校已经很像样子，尤其是布满校园的泡桐树，十分茂盛，大多都要比水桶还要粗，蔚为壮观。

父亲是一位工作认真、勤于读书的人。即使在文革中，他仍认为作为教师应该有良好的知识和教学能力，投入精力思考如何提升教学质量，常常进行教学研究，写了不少教学论文，并定期组织其他教师开展教学研讨。在那段艰难的岁月中，父亲并没有磨灭对知识的愿望，一直坚持读书的习惯，业余时间还自己写一些文章。记得他曾经在写一篇长篇小说，但只是写了一半就因为环境所限而停了下来。有段时间，他还跟随广播学习日语，学的十分认真，持续了若干年，这在当时的氛围下是他人所难以想象的。但父亲坚信，读书无用的时代不会长久。

大约在我十来岁时，记得父亲在学校附近小河边的荒地上开垦了一个小菜园。每天傍晚我跟着他一起去整理菜园，浇水、除草、施肥。父亲是干农活好手，这是他在农村劳动改造期间练就的本领。他干活很仔细，也很讲究，这个菜园被父亲弄得很精致，看上去很干净、整齐，没有一根杂草，像是一个小花园。种过辣椒、萝卜、韭菜、番茄、芹菜、西瓜、南瓜、冬瓜……几乎所有的蔬菜都种过。尤其是种的南瓜，种植方法很先进，所有的南瓜都排成一条线，长得也特别大，引来周围很多农民参观学习，他们都觉得能让南瓜排队很神奇。种的西瓜也很成功，西瓜也能排队，每个西瓜长得都很大，父亲让我每天拿皮尺测量西瓜的腰围长度，并做记录。种的菜自己根本吃不掉，就送了很多给邻居。跟随父亲整理菜园的过程，父亲说过的一句话是我记忆深刻的，他说“劳动是一种艺术”，这句话很有哲理，是一种很积极的生活和工作态度，影响了我一辈子，现在我也常常会把这句话告诉给我的学生。

2014年父母在外滩

父亲很重视对子女的人格教育，他常说的一句话是“做人要有骨气，不能辱没祖先”，希望我们成为“被人看得起的人”。他坚信读书很重要，一直还是要求我们学习。他鼓励、指导我练习写毛笔字，每天坚持，写了好几年。还有，父亲让我读报，并要求我把认为好的文章抄下来或者剪下来装订成册，读报的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记得有段时间，我在读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在读三国演义时，父亲说“你注意一下诸葛亮这个人，这是作者将中国人的所有智慧集中起来放在一个人身上所构思的一个完美人物”，并说“读诸葛亮，到后面你会流泪的”。确实，读到第三卷诸葛亮去世时，想到他在刘备死后“继承先祖遗愿，六伐中原，七擒孟获，遇百折而不挠，忠贞不二”，记得当时我确实是流下了眼泪，这点记忆非常深刻。当时我想不通的是，父亲怎么知道我读三国演义到后来一定会流泪呢？现在想想，明白了那就是教育的作用，父亲用他的教育方式影响了我的思考。

1978年我初中毕业，考上了一所中专学校，父亲帮我去民政局迁户口，在“家庭出身”一栏，民政局工作人员坚持写成“地主”，父亲不同意，好说歹说都没有用，就和他们大吵了一顿，父亲十分激动地说“我这一代都没有过过剥削阶级的生活，我的儿子更不可能有，为何还要写成地主家庭出身？应该写为教师家庭出身，或是干部家庭出身”，吵了半天，对方还是不肯。那次我感到父亲真是很气愤和难过。现在回想起来，父亲这代人饱受由于出身不好带来的磨难，一生都在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是个好人，他是多么希望自己的子女不再受出身论的影响而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1992年初，我在工作了很多年之后，又考上浙江大学的博士研究生，当晚给父母亲写了一封信，告诉他们这个消息，写信的过程，历数了自己这些年的曲折求学之路。父亲接到我的这封信，十分高兴和激动。记得父亲的回信里说“本以为自己的泪腺早已干涸，但读了你的信，眼泪止不住又流了下来。但我要告诉你的是，这是幸福的泪水，我为你感到骄傲。” 并且在我启程去浙大读书之前，他和母亲又专程到我工作的城市，他要当面向我表示祝贺，这让我十分惊讶，至今记忆犹新，和父母在一起的那几天是我这辈子最愉快的时光。

2014年父母在我办公室留影

父亲的人生最精彩的部分应该是他退休以后的那段时光，他每天时间安排的很紧，带母亲散步、买菜、烧饭、读书、读报，真正享受到没有压力的愉快生活。他多次对我说，我们真是应该感谢改革开放，国家蒸蒸日上，人民安居乐业，物资极大丰富，感谢国家，现在的生活实在是太好了。但这样的时光没有持续很久，2014年4月，查出罹患食管癌晚期，先是在中山医院放疗近2个月，效果不明显，后来进一步发展，连一口水都喝不下去了，只有一个选择就是接受手术治疗。当时他已经是84岁高龄的老人，幸遇中山医院的胸外科主任谭黎杰教授，他的高超医术，使父亲暂时脱离了危险。

从确诊罹患癌症，整个治疗过程中，可以想象父亲的内心应该是非常痛苦的，但他始终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慌和恐惧，而是十分耐心地配合治疗，表现出少有的乐观的心态。他几次和我说“不相信生命会这么简单，不相信一个人说不行就不行了”。手术前，医院通知签一个协议书，当时我不在病房，护士将那个协议书直接送到父亲的病床上，他看到了里面的内容。我当时认为医院给我父亲看到这个协议书极为不妥，担心会影响他的情绪，但父亲却觉得没有什么，倒是担心我被吓坏了，反过来安慰我。进手术室时，父亲表现的甚至有点兴奋，看得出他很渴望这个手术，笑着和我们兄妹4人一一握手，叫我们不要担心，一再说“就相当于睡一觉就好了”。但是我知道，父亲是在安慰我们，他其实深知这个手术对于他这个年龄的人意味着什么。

手术后，父亲在医院和死神进行了艰难的抗争，表现出惊人的毅力，几乎没有发出过病人手术后通常会有的痛苦*声。出院后先到我家里住了一段时间恢复身体，这段时间，开始他几乎不能走路，但他每天自己坚持在客厅里锻炼走路，展现出坚韧的决心，每天数着行走的步数，并告诉我他每天步数增加的情况。他是在为了回家做准备，因为母亲在家他一直不放心。他说，要回家必须能够自己从候车室走到站台，下车后能够走到车站门口，他就是按照这个距离每天在锻炼，计算着每天增加的步数。

大约过了两个星期，我送父亲回去，回家的第二天，父亲就邀请亲朋好友到饭店吃饭，拿出茅台酒。他很高兴地叫大家多喝酒，其间还跟大家开玩笑，但他已经不能再喝酒了。当时的场景使我的心里很是酸楚，这酒他一直不舍得喝，珍藏到现在，已经很多年了，而现在只能看着大家喝了。不过我能够理解那一刻父亲的心情，对于绝路重生的人，身外之物其实已经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了。

父亲回家后，一度恢复得很好，甚至可以较为顺畅地吃饭了。每天在电话里与他交流，父亲都是很乐观地同我谈他的病情、谈其它的事情，始终没有悲观的情绪。但病魔无情，大概只过了半年，就发生了癌细胞转移现象。后来我又多次回去，带他去放疗，但他的身体逐渐衰弱，最后瘦的皮包骨，我用两只手轻轻一托就能将他抱起来。可以说，我是看着父亲的生命力一天天枯萎，内心的痛苦和无力感至今刻骨铭心。

2015年10月22日凌晨，父亲走完了他85年的人生，离开了我们。父亲离开时，母亲、哥哥一家、妹妹一家、表妹和表妹婿等都在他身边，但我在数百公里之外的上海。听到妹妹在电话里哭着对我说父亲走了，顿时如雷轰顶，大脑一片茫然，当时突然就觉得特别冷，那是我这一辈子永远无法忘记的一种寒冷，一直冷到骨头深处。

父亲去世后，在他的墓碑上刻了一首我填写的一首词：“生处国家乱，年少病常囚。艰难求学淮埠，青弋漫漂流。曾有豪情万丈，家道多停无奈，转首颍州求。穿上教师服，孤叹异乡留。通宵读，勤精业，誉称优。慧聪刚直，频遭磨害不折柔。几度流离悲愤，僻壤祈求安度，萧瑟苦酸稠。时代憾春迟，犹幸晚霞秋。”将这首词刻在他的墓碑上有两层含义，一是总结了父亲的早期艰难曲折经历和晚年令人欣慰的一生；二是希望能够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我们要以读书人的方式纪念他。

父亲，知道您临终时最担心的是我母亲，请您放心，我们兄妹几人一定会照顾好她。母亲今年已经88岁高龄，身体尚好，我们一定会努力让母亲健康、幸福、长寿。父亲，您和母亲在艰难岁月里含辛茹苦养育了我们，我们永远感谢您，做您的儿女我们深感荣幸和骄傲，您是我们永远学习的榜样，愿您在另一个世界安好，我们永远怀念您。